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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沐雨尘老

道可道不可:

        序


  梅长苏惯常地窝在床上,拿着书卷,轻轻翻过一页。烛台拿得很近,几乎要燃到了发端。他近来眼睛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不好。烛台拿得远了,灯火摇曳间就看不清楚书上写的什么。


  批注的习惯也改了。


  看到喜欢的句子只能这样看着。他手上没力气,圈笔批注时,总会歪歪扭扭的划到别的字迹上去。写起来也看不清,一笔一笔的歪着,扭曲不成字形。


  常常看上一句话觉得喜欢,翻过后回来找,就找不到了。又得重头翻一遍。看过的书若不是极好,再翻一遍是很累的。懒得翻,看着就不想再看了。于是记忆里的句子就找不到出处,隔个把时辰就把这句话也忘记了。


  若再隔个几天,把看过书的事情也能忘得干净。


  等到终末时候,梅长苏终于学会了忘记。忘记琐碎的小事,忘记生杀决断的智谋,忘记铭心刻骨的爱恨。


  到最后,都成了一纸淡墨。


  


  幕一


  萧景琰进来时,梅长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近来很喜欢甩脸色给萧景琰,好像要把之前萧景琰给他的脸色都甩回去一样。


  萧景琰在他床边坐下,动作极轻给他掖了掖下滑的毯子,小心拢在身后,紧紧压好,围得密不透风。


  隔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站起来拉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给闷在被子里的人透些气进去。


  梅长苏抬头看他,眼里尽是无奈。


  


  前些天梅长苏能动了,就在床上铺了案几,想随手写几笔字。提笔在手,等到墨迹干透了,也没想起来究竟要写什么。


  放下笔,又觉得想写什么,重新提起。


  后来又放下了。


  想写的东西太多,但要真写出来了,就难免万般心思都掩不住。


  纸和字都是藏不住事的。不管有没有这样的心思绮念,写出来了就一定会有千样解读。苏先生轻轻咳嗽着,我现在就算只写景琰两个字,也能有千百句话传进你耳朵里。


  萧景琰伸手握了握他的手,不敢紧紧握着,就是小心翼翼暖在掌心。觉得冷,还放在唇边呵气。


  无事时,昔日的靖王殿下就在苏宅赖着。他把大把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里,撵不走,也没人撵他。


  撵他做什么呢。


  都想着还有多久能让他在这里赖着,他又还能赖着里头那位多久。


  一想就都要落下泪来,谁还有空去和这位殿下纠结。


  


  梅长苏也不管他。


  他从小就喜欢这个人在他身边,喜欢也不喜欢。


  他对别人都没有耐心,对这个人也没有。少年时叫他一起玩,也在没耐心了后就开始嫌弃他,赶他。


  笑也笑过,怒也怒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


  可不知道怎么的,就纠葛了大半辈子。


  一晃眼,大半辈子就过去了。那天说起年纪,明明还不是到说大半辈子的年纪,却一下子就像什么都过去了。


  以后还有什么,梅长苏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这个问题不用他太费心,他也没有那么久的以后需要去想,去思索。


  这样一想,竟然觉得这个身体也是好的。什么都了了,也什么都没了。


  终结于此,就是最好,再不用他半生尴尬。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梅长苏还有什么好管萧景琰的。


  他少年时率性而为,年长后含蓄内敛,唠叨萧景琰的话没少说。以前是嫌他做事刚毅无趣,后来是嫌他不懂变通。


  现在啊,也就算了嫌弃。


  他说,我这一辈子,认识很多人,结交很多人,唯独喜欢的不多。走得走,散得散,剩下也不多了。


  苏某看人一直不太准,撞上靖王殿下你这样百般好的,就该珍惜。


  苏先生说这话时候,还意思意思露出个调戏的笑容。


  靖王殿下跟着笑了笑,纯属配合的意思意思。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他都不会想笑。有点鼻酸,却不好意思哭。


  萧景琰说,小殊,这里有新送来的橘子,我给你剥一个。


  他把橘子拿在手里,焐得暖和了才慢悠悠剥了橘皮,怕伤着里边一分一毫。剥好了,摘下一个橘瓣送过去。


  没敢递到嘴边,只是放在手上。


  他把手盖在梅长苏手上,虚虚捂着橘子,怕凉了。


  幕二


  梅长苏回握着他的手,不是深刻的交叠,轻轻勾着指尖,似握非握的碰着。他手上没力气,怎么都握不紧了。


  吃了两瓣橘子,坐着有些摇晃。萧景琰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躺下。


  斜卧着看萧景琰,他这张脸是很诱人的。浓浓的担忧从眉间长开,收在嘴角。萧景琰一直在给他弄被子,很有几分手足无措。


  一分的不适如今在他心里,就能脑补出十足的难受。


  相交半生到最后,萧景琰开始怕梅长苏了。怕到了骨子里,尽力陪着小心,交陪时候也变得提心吊胆。


  那日他在榻前睡着,睡梦中竟然哭了出来。恍惚中一直叫着小殊小殊,握着的手紧了又紧。


  醒来后,梅长苏抬手给他拭了拭泪。


  拭泪时候居然就笑了。


  小时候就想逗你哭,怎么逗你都硬撑着。真要委屈就去祁王府哭,反正就是不给我看。


  现在,都哭还给我了。


  萧景琰,你说,你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少年时候的林殊,是很瞧不上萧景琰的。不独萧景琰,除了祁王,那一辈的人他都嫌弃。


  林家小殊,大梁独一人的天才,他眼里又看得上谁?


  少年的嫌弃不如大人一般深切浓烈,浅淡懵懂,外放而毫无坏心。表现在外,就是没有耐心。


  他教小孩子也是这般,说一遍,若懂了,林殊哥哥就会笑着夸你聪明;若不懂,他也就懒得再讲第二遍,自顾自的疯玩去了。


  每每此时,祁王就摇头,却也纵容。


  萧景琰跟着祁王听他讲书,讲王道。林殊跑得远远的,把祁王府能玩的东西折腾个七七八八。


  林殊很喜欢带着这一辈的小孩子玩,喜欢带出去,却不一定会带回来。他太疯,玩着玩着就把人弄丢了。可还是有人喜欢跟着他,丢了几次,几家府邸的人终于觉得不能再纵容了。


  萧景琰也开始和他们一起玩,每每在后头看着。


  等林殊在前头跑没影了,他把剩下的孩子们集合起来,和他们一起玩寻找林殊的游戏。在所有孩子们眼里,祁王哥哥是最好的,林殊哥哥是最疯的,靖王哥哥……是保姆。


  后来,祁王不在了,林殊不在了,温柔看护他们的靖王也不在了。


  


  萧景琰说,我有一天梦到皇长兄了。他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远远站着,只是教训我,不肯往我这里走近一步。


  梅长苏说,我近来也很多梦到他,和你不一样。他看着我总是温柔的,笑着叫我,说小殊别怕,到我这里来。他多半是喜欢我比喜欢你多的。


  皇长兄本来就喜欢你比喜欢我多,太奶奶也喜欢你多,母妃也喜欢你多。萧景琰垂下手,给他理了理散下的鬓发。


  所有人都喜欢你多,我也是。


  萧景琰说告白时,也是严肃的,严肃到很难让人从心底觉得喜悦。反而萌发出两分无奈,一种扼腕。


  萧景琰告白,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指责,他仿佛在说我若不喜欢你,这一生会快乐很多。


  


  这样的人,确然是很不适合谈恋爱的。


  


  幕三


  萧景琰不适合谈恋爱,最好是连情爱都不知道。就让他一辈子这样硬下去,不懂情爱,不解风月。


  也不用为他人牵挂。


  这对于他来说该是最好的人生模式。尤其是等他年长后,在他经历了种种风雨后,若真能无牵无挂一个人耿直活着,萧景琰就是很幸福的。


  


  林殊说,你就是一头倔牛,倔牛需要懂什么。


  倔牛当然什么都不需要懂,他不懂,也不想要。他有疼他的皇长兄,有极聪明的母妃,有一个疯了一般赖着他叫他玩的挚友。


  他不需要想什么,也完全不需要去想要什么。少年时的萧景琰是断然不会遭遇到什么需要他去懂,去争取的事情。他的一方空间里,已经被塞满了,也被所有人围得密不透风。


  他只需和他们一起,自然有人推着他往前走。


  


  林殊对他的嫌弃在某些时候毫无征兆的终结了,开始像没吃药一样纠缠他。萧景琰知道他在玩什么,却不想拆穿。


  祁王那天把他叫过去说,小殊最近会一直跟你玩,他就是想逗你。你让着他,别打。


  祁王说,你也是打不过他的。


  祁王说,你是聪明的,小殊下手没轻重,别白白挨一顿。


  萧景琰说,好。也只能说好,林殊打人下手黑,这在京城里都是出名的。不狠,就是手黑。打到不见伤的地方,疼个好几天。


  这样没吃药一样的纠缠,就持续了前半辈子。


  


  林殊心里有谁,这是早年本无需质疑的问题。


  萧景琰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少年张狂,他本就毫不掩饰自己想要的东西和喜欢的人。他的喜欢早年完全掩饰在月朗风清的大义名分下,也没有缱绻多情的心思。


  初恋总是懵懂而单纯的,说不上爱,就是有些为这种情绪做点什么的冲动,恨不得把天下都打下来给了他。


  


  这些早年的情思,到后来反倒谁也不提了。


  等到萧景琰和林殊真的在一起后,就更加不想去说。那个时候,萧景琰已经懂了很多东西。他懂林殊那段莫名开始又莫名结束的初恋,也懂他万般心思最后剩下的纯澈心境。


  林殊那天拉着他在林府的梅花树下喝酒。


  喝醉的林家小殊抱着酒坛跟他说话,说其实也没什么,以后我还是要为他打天下的。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萧景琰一直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也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他知道,结束了的事情,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去问的机会。


  不畏寒的林殊硬拖着萧景琰在梅花树下坐了一晚。


  星月满天,风寒露重。


  梅花落了一身。林殊穿着喜欢的白衣,梅花染了上半,土染了下半。少年天才,依然是锋锐如刀。


  第二天,两个人都生了病。


  林殊带病来看他。


  林殊伸手探着他额头的温度,趴在他床边额头抵了上来。太医不是说你病得厉害,怎么感觉也没有很烫,比我还要冷些。真是庸医。


  萧景琰没有理他,扯着腰带把他拖上床,拿被子一起裹上。


  


  幕四


  后期梅长苏看萧景琰,忽然又很不合眼缘了。


  他一手翻着牌子丢进炉火里,看着火焰染上木牌,吞没进去慢慢燃烧。


  梅长苏把手搭在炉火上,翻转着炙烤。等炉火燃得差不多,又拿了些北地南楚可以火烤的食物放在炉中。都是江左盟的人送来京城的,说宗主平日喜好的,怕京城里没有。烟不大,味道很好。


  苏先生转着烤架对身边的人说,咱们这位靖王殿下,哪里都能让人拎出来说,说很久。


  这人以前哪里有这么多毛病。


  说归说,说完了又总是在心里安慰自己,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再换吗?


  换是不能换了,但嫌弃是掩盖不住的。


  后期某些时候梅长苏看萧景琰,脸上是近乎赤裸的嫌弃。这种嫌弃和别人的嫌弃不同,也和早年的嫌弃不同,没有深沉刻骨的厌恶和从心底萌发的不愿搭理,也不像早年那样掺杂着调戏和暧昧以及别扭的心思,约莫是一种你他么给老子闭嘴的祈愿和全听我的好吗景琰这般的请求。


  


  是嫌弃,而非不理解。


  梅长苏对萧景琰后期的嫌弃,是源自于希望萧景琰能好好的。


  他从心底期盼着景琰能顺遂地活着,顺遂地得到皇位,能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他有一度很希望这个人能不要再纠结于当年的很多事情。


  这样的希望总会让他在冷静下来后,涌起一种酸涩至极的心塞。手按在心口上,狠狠地压下去,喉咙里也狠狠地压着。等着嘴角见了血,才缓缓放开。


  这种心绪也是很极端的。


  他希望萧景琰能更好,能比所有人都更好。但梅长苏希望的好或者不好,也只是基于自己的判断与设想。


  靖王殿下不需要理解,他也从未去理解。


  所以等到过了,他又觉得萧景琰这人可爱起来。萧景琰不是梅长苏,也不可能活成另一个梅长苏。何况苏先生也不打算吃自体,也并不那么自恋到会爱上另一个自己。


  于是,也就放下了。


  


  梅长苏一直都很理解萧景琰,理解他这一身的毛病。在某些程度上,理解到了宠溺和惯着的地步。


  萧景琰这一身的毛病,不用去思考好还是不好,也很难说好还是不好。于他人是很好的,于景琰自己却又很不好,把自己这个范围再扩大些,对那些关心他的人又有点不好了。


  但萧景琰对他关心的人,却又是异常好的。


  萧景琰有什么毛病,本不是很多人需要关心的问题。在这个范围里,唯一必须纠结和享受不到任何好处的,就是梅长苏。


  他在关心萧景琰的范围内,又恰恰不在萧景琰关心的人这个层次上,所以只能尴尬着。在长久的尴尬阶段,他们的关系变得诡异莫测,时好时坏。


  仿佛一下子能抱在一起谈起风月,心灵相通,觉得这人就是这世间现下唯一可以交心的知己。


  而下一刻,又能斩断所有情思,从此当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幕五


  在最尴尬的时间段,萧景琰没少想和这位苏先生就此绝交,再不见面。


  可心里,又是诸多的不舍。梅长苏这样的人,又有谁能真的舍弃他,不愿意和他相交。这人啊,总是聪明着,牢牢地抓着人心。


  他见惯了这个人筹谋权术,也看多了他举棋落子,心里不是不怕的。这般怕和后期的怕又很是不同。


  他怕和这个人交往久了,会被这个谋士彻底的洗脑,会违背当初所有的初衷。萧景琰从不担心也不畏惧没有权位,更不恐惧生死,但他也会怕。


  极度的怕,怕到有些时候从梦里醒来,举着烛火在密道前停留良久。


  他想把密道封了。


  这种恐惧埋在心里很久。在不触动的日常,毫无预警,完全平和。他能和梅长苏认真交谈,十分关心,偶然间也谈些趣事。相视而笑,竟有那么须臾间微妙冲动,瞬间动心。


  后期有一次看雪时,苏先生窝在窗前裹着锦被说起旧事。


  靖王殿下,你大抵是怕喜欢上不择手段而无情无义的我。


  萧景琰没有反驳。不反驳不是默认,这种沉默的意味是懒得听你扯淡。


  


  之后,悬镜司抓了卫峥。


  萧景琰慌了,也疯了。人疯起来是什么都不会讲的。赤焰案是他们这些人心里最深的疮疤,一刀见骨。不敢碰,碰了就是剥皮带血,撕起来一片,血淋淋的滴答着。


  他想救卫峥。好像救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就能得到一些缓解,一些安慰。他惯常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有血性的男人,他的血性还在。


  但在一步一步配合着梅长苏的计划里,萧景琰竟然是一分都没有看到自己的血性。这些事情本无需特别是他。而他想要自己在这些事情里做些什么时,又偏偏是做不成的。


  而卫峥的身份,又的确敏感着。


  


  梅长苏能舍卫峥,萧景琰舍不得。


  正如人能放下自己的物品,却不能舍弃爱人的故旧。


  人啊,有时候是很微妙的。活着时候并无多少恐惧,一旦言及彼岸,说起他年在地下相见,竟不得一句俯仰无愧,多半是心里堵的,连活着都倍感悲哀起来。


  而萧景琰,又确实不想再欠林殊什么。


  他始终觉得他欠林殊。


  少年时候缱绻多情,至心无悔。等到回忆交叠,千样愧疚交合成至死不负。


  梅岭的火,祁王府的杀,是对萧景琰人生最大的一记耳光。这一巴掌让他被迫从密不透风的保护里抽离出来,从此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一切。


  他要背负起所有的怀疑与愧疚,认真活着。辗转边关,四处征战,是皇帝对他的冷漠,又何尝不是靖王对自己的放逐。


  他和夏冬在赤焰案上,有着几分肖似。但夏冬比他要好一些。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哭泣,去追查,去将所有的恨意倾泻而出。


  夏冬可以毫不犹豫地指责逆犯,甚至在这些年,对萧景琰的行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不屑。虽然她错了。


  萧景琰一句话都不能说。


  萧景琰到最后,在赤焰案上已是一种病态。


  他病得太重,无可救药。


  若林殊当年确然陨落,萧景琰这一生也将在冷漠中终结,再无回环。


  然而,林殊还活着。


  这是萧景琰一生中可以用幸运来形容的一件事情。


  


  所以后来,梅长苏不欠萧景琰,萧景琰也不欠林殊。


  但林殊欠了萧景琰,萧景琰又欠了梅长苏。


  


  幕六


  林殊降生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异处。这位日后被成为麒麟才子,几乎占据了大梁所有风光的传奇人物,也生在一个平平和和的日子里。


  没有多风,没有多雨,日头也不太好。


  萧景琰还很小,他什么都记不得。只是在静妃娘娘的回忆里,林殊出生那个时刻,他刚好在吃榛子酥。


  一个榛子酥掉在了地上。房内就传来了哭声。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在想,这孩子是不是不能吃榛子酥。后来试验了一次,果然不能。景琰,你和小殊真是很有缘分。


  静妃娘娘说起旧事声音依然绵软,稳稳地。


  


  这段话是很经不起推敲的,几乎处处透着强拉西皮的扭曲感。


  榛子酥落地和哭声,不好分谁先谁后,也可能只是被吓掉了。不管如何,多年后萧景琰确实有些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


  林殊出生后,他和榛子酥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早先林殊热衷在祁王府玩闹时,他还能有机会去宫里吃一些。等到林殊开始和他纠纠缠缠绕在一起,榛子酥就成了靖王殿下回忆里的味道。


  


  林家小殊,在他出生后大梁的帝都就多了一道风景。这个天纵奇才,在小时候也是疯得惊人。


  林殊和萧景琰在一起后,玩得很过。萧景琰很多从未想过能做的事情,林殊都带他做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缠绵至晨,荒唐肆意。少年张狂,不只是鲜衣怒马,战场拼杀。在风花雪月时,也是一派温柔。


  林殊分明也是不太懂的,但就是硬着性子来。无论亲吻还是其他,都主动的不像话。


  可他确实做得很笨拙。这个少年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世人看到的才华上,他是最优秀的战将,也是人人称道的才子。唯独在床上,林殊差得一塌糊涂。林家家教比不得皇室教育,有些东西并不真的会教。


  萧景琰第一次摸他时,很是温柔小心,却没坚持太久这样的温柔。林殊凑过来挑衅他。


  烛光先灭了,零散月光从窗间透进来。然后是散落的外衫。


  后来林殊直接抽了衣带,雪白的衣在榻前扔了一地,一片情色。


  萧景琰记得那天穿的是自己喜欢的红色。


  他还记得那天林殊抱他抱得很紧,到最后都一声不吭。明明是很疼的,却一直忍着。忍不住了,林殊就狠狠踢他两脚。


  


  林殊的放肆狂妄跳脱和隐忍,萧景琰一生都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


  


  林殊和梅长苏是不一样的,又完全一样。


  换个名字就不一样了吗?换个形貌就不一样了吗?


  这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萧景琰有一天和梅长苏谈起识人,说起人世间的万般情爱,是否会有移情这样的可能。


  若一个人曾经很喜欢另一个人,是不是会有一天,在那个人离去后喜欢上另外一个和伊人肖似的存在?


  这个伪命题含着诸多意思,内涵丰富,解读起来更是繁复而多坑。


  梅长苏问他,这个问题是谁问你的?


  萧景琰回问,苏先生为何想知道?


  问这样问题的人,该被抓出来狠揍。罪不至死,其心可诛。


  


  幕七


  移情,这两字在所有爱侣无聊想作死时候,都是最好的源头。


  若不是自出生起就订下此生唯一的爱情,多半都有些难以启齿的过去。朦胧虚幻也好,深情无悔也罢。


  感情这种事情总是复杂的。纠结着千头万绪,又牵扯出千丝万缕,丝丝缕缕缠绕得紧了。缠得太紧,解不开就完全无需再解。


  这种思考更是无意义。


  所以现在,是真的闲了。梅长苏轻轻叹息着,闭了闭眼。


  若不是真的闲下来,又怎么会有空思考这些荒诞而没有实际利益的问题。


  萧景琰看他闭上眼睛,往腰间塞进去一个软垫。小殊累了吗?累了就休息会儿,今天也坐了很久。


  梅长苏轻轻嗯了一声。


  


  身份明了之后,这样惯常的嗯啊哦作答已经很常有。萧景琰来了,梅长苏也不急着起身。起不来,也不想起。


  这样的放肆,渐渐有些回到当初。


  萧景琰也不让他起。每每走到门口,就几步跨过来,很是担心他忽然起身再惊起一阵咳嗽。


  梅长苏现在是越发得畏寒了。


  炭火就在榻前放着,榻上也塞着暖炉。


  坐得近了,萧景琰自己先熏出一身汗。他在内室开始穿得越来越单薄,等炭火炙烤得过了,就直接穿了夏服。


  轻质的外套裹在身上,恍然间时光错乱。


  外界的雪已然下了很多天。


  


  静妃娘娘在午后又让人送来些点心。


  萧景琰取出两块,剩下的两个食盒都让飞流拿走。现在他的点心也不愿意送进自己口中,都给了飞流。苏先生常常说,别给飞流那么多。转了头又去说飞流,别吃那么多,留一些,慢慢吃。


  飞流拿走点心一会儿,梅长苏就醒了。


  他在榻上歪了几下,不知道怎么入了眠。醒来后萧景琰正在他身边看书。单薄的服饰,额上还是有一层薄汗。


  午后小憩,他也开始多梦。梦里很多之前从未梦见过的人,都慢慢出现。他没和萧景琰说,这些梦原本也是不能说的。


  在萧景琰走后,梅长苏才和身边的人说起这些梦。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他们了。有家人,还有一些赤羽营的人。现在都开始慢慢梦见,他们一个一个的叫我去他们身边。


  他们身边想必是很温暖的,看着就觉得很舒服。


  可是在梦里,我又怎么都跨不过去,感觉有什么东西拽着。


  上一次卫峥出事,我也梦到过赤羽营的人。梅长苏手上攥着袖口,在掌心不停摩挲。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就是想做这个动作,想让自己觉得平和些。


  我那个时候,真恨景琰。恨他能那么执着,恨他理所当然要去涉险。恨他怎么能逼我至此。


  而当一切过去以后,就忽然不恨,也不怨了。


  


  或者也从来没有真的去恨过什么。


  梅长苏是一定会救卫峥的。


  如果梅长苏只是一个谋士,那么他必然会衡量得失,算尽利益。可惜他不只是一个谋士,一个曾经在战场上杀伐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变成一个只会衡量得失的人。


  这是血性。


  一个人一生中会舍弃很多东西,也无不可舍。在某些情况下,任何东西都是能舍的。然无论如何丢弃,血性总应该斟酌。若连血都冷了,活着也不能称为活着了。


  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有很多事是不能计较得失的。


  


  幕八


  过了初九,又下了一场大雪。


  一场雪下来,天气冷得彻骨。这些天萧景琰干脆不走了,竟然赖在苏宅里打算住些时候。


  晚间在榻上躺下,睡得很不习惯,经常在朦胧中热醒。醒了就看看身边的人是不是睡得安稳,看些时候再渐渐入睡。


  梅长苏也说殿下还是回去吧。这时候叫殿下就是赶人,说走吧,在这里你很难睡踏实。


  萧景琰握了握他的手,厚着脸皮当没听见。


  梅长苏比他睡得要安稳很多。日渐寒冷的天气有人主动暖着,比将炉火塞进来要舒适许多。偶然间从梦中醒来,看到萧景琰也醒着,就躺着说会儿话。


  没了忌讳,说起什么都毫无顾忌。少年时那些说过没讲清的事情,这两年郁结在心的隔阂,都能拿出来说说。


  闲谈间纵横四野,毫无拘束。说得累了,再沉沉入眠。好时候可一夜无梦。


  过往种种,在此时都变得飘渺模糊,也无心计较。嫌弃也好,恨也罢,在终途时,都只剩纯粹而深刻的爱和眷恋。


  


  梅长苏终其一生,都不算一个绝对完美的谋士。谋士为筹谋,筹划天下,谋局无错。无错,也该无情。


  他的成绩又偏偏很好。这里未尝不是有一些其他的因素辅助。


  尘埃落定后,再回过头去看一路走过,很多事情未必不会有其他选择,然选择也只能是选择。人生在世,会有种种选择路途,可改,可修,可悔,在一步一步间踏出独属于己的生路。等到终末,回想如何走至今日,却唯有一途。


  人总在无聊时思考会不会后悔,又总在后悔过后告诉自己切莫后悔,世间万般情境都容不下后悔。


  既是悲哀,也是勇气。


  梅长苏有没有后悔过,在后期闲下来时,这些东西都被拎到台面上来说。


  若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谋士,最后的结局,该要悔得生无可恋。


  但他不是。


  人身体里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因为形貌、处境、地位而改变的。性情温厚的人会忽然暴躁,却不会总是暴怒。一个人的血若一直是热的,纵然会因为很多事情而冷却,但不能冷得彻底。


  冷透了,就是负了自己。


  梅长苏一生谋划不断,常常觉得自己可以狠下心来一刀斩断,又常常以冷心标榜自己,但他又真的毁过些什么?


  在恨得最深,隐忍最重的时光里,他依然有着最纯澈的心境,极力保全。


  


  萧景琰白昼会在梅长苏身边看书。


  痕迹明显的书也不再避讳他,天涯以远,南北人情,书里都有记载。有些是他当年约好要和林殊一起去看的,不能成行。


  看到光怪陆离,奇幻动心处,萧景琰总要停下来看他,想邀约成行。只是抬头间,又将话咽进了嘴里。


  


  有天入了夜,萧景琰怎么都睡不着了。


  无尽的黑暗里,唯有身边微弱的呼吸声。多年前林殊在他身边睡着时,若要睡不着了就把他推起来。


  萧景琰抬手搭在梅长苏肩上,只是轻轻触碰一下又缓缓放开。他在被子里捂着,不敢乱动。只有等身边的人也醒来时,才能放松动动身体。


  呼吸声轻轻的,他专注于倾听这种微弱的翕动。听到时,心里会格外的安稳。但想到此后漫长时光里,很难再听到这种呼吸,心里一下子就被狠狠扎了一刀。


  


  终幕


  雪后月夜,在苏宅的院子里,梅长苏备了两坛烈酒。


  这已经是要作死了。他这一生几乎都没怎么作过,一下作起来,也无人敢拦。


  酒尽月明。


  年少时候,以为建功立业,在战场杀伐,挣出一个锦绣江山,保家卫国,就是我这一生的抱负。


  我小时候常常在想,若祁王哥哥当了皇帝,你和我便都是戍边的将军,为他镇守边境。等到回京述职时候,在一起喝喝酒。就在你们家或者我们家的梅花树下。


  照殿红也好,秋月白也好,这些要都嫌软,就喝边关的烈酒。


  北境的酒是真烈……


  梅长苏看着他笑起来。眉眼间的豪气,依稀曾经月下刻入心骨的容颜。


  他说,你回去把弓拿来给我,我要带走。


  萧景琰,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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